惊鸿
许池琛从未料到和顾望的重逢会是这般狼狈又仓促的开场。
满座的看客在他回身的一刹那寂静无声,那对鸳鸯宝剑利落的挑了个剑花,剑身被戏台上的灯映出银光,他清瘦的身形被包裹在缀满珠翠的戏服中,眉目却艳丽而哀婉。
戏园子里的师傅说许池琛有一条唱戏的好嗓子,天生就该吃这碗饭。
点翠头面将许池琛粉饰成另一个人的模样,许池琛生的俊俏,眼是含情的桃花眼,眉纤细却凌厉的向上转折,鼻尖上有一颗小痣,曾经与顾望耳鬓厮磨时被他细密亲吻过。
许池琛眼波流转间,只一眼便看到了台下那英挺的眉目,隔着四年的沉寂光阴汹涌的席卷了他。
许池琛眼中沾染了水汽,化不开的红。
剑身再次凌厉的挥动划破这方静谧的空间,开口便是清丽却有些哽咽的嗓音:“大王意气尽,贱妾何聊生。”
许池琛如今已是名动天下的旦角,更别说有多少人打探着想将他养在深深的宅邸中做那华美的金丝雀。
许池琛垂眼,状似平静的退场,却终究在后台看见了顾望的身影,顾望把玩着那对鸳鸯宝剑,抬头深深的看着许池琛,像是要透过那华美的皮囊追寻年少时的许池琛.
许池琛一阵心悸,扬起唇睨眼看他:“顾少怎么也来看我这不入流的戏子,还真是蓬荜生辉。”
顾望仍盯着他,却拿出一方素帕擦拭起鸳鸯宝剑:“沾着尊师血的这对宝剑,你也拿的稳吗?“
许池琛闻言笑得眼角弯弯,夺过宝剑直指顾望:“是啊,我许池琛都已舍去所谓爱国之情给日本人唱戏,又何惧这点污秽?”
北平陷落,许池琛的师傅不愿给台下的日本人唱戏,自刎于台上,许池琛从容地拿起鸳鸯宝剑起舞。
许池琛放下剑,拿过烟斗恶劣的朝着顾望吐了口气,烟雾模糊了顾望的面容,军徽却在闪闪发亮,许池琛起身,眼波流动,分明的指节暧昧的划过顾望的胸际,抚过军徽:“还是说顾少想与我再续前缘,我许池琛随时奉陪。”
结果当然是不欢而散,许池琛拾起那方素帕,小心翼翼的叠好放在箱子里。
许池琛知道时间不多了。箱子里放着通行证,还有些干粮,他听着后院里师弟师妹们的声音沉沉睡去。
顾望接到了上级的电话,行动就在明晚,北平的军队将准备进行反抗。
午夜梦回,许池琛点了红烛,红装素裹,铜镜里的倒影已然是那个艳冠京城的旦角。
他出生在北平,父亲参军时他八岁,母亲被充了军妓,而他被师傅收养,顾望是逃难时被师傅捡着的,刚捡着顾望时他才六岁,小小一只在墙角蜷着身子,不知道几天没吃饭,生生吃了六个包子才停下,许池琛给他洗澡时顾望还对他颇有敌意,稍稍碰一下他便像猫似的挠他,甚至在许池琛肩上留下消不去的牙印,许池琛恼了,却忽的觉得有水迹划过脊背,顾望哭了。
三个月后许池琛才知道顾望亲眼看着父母被折磨致死,六岁的顾望就藏在床底。
顾望扭捏的给他道了歉,磕磕巴巴的,许池琛温柔的笑,拍了拍他的头便不再追究,顾望却执拗的要为他做些什么,许池琛说,那就先欠着吧,就当你欠着我。
曾经这双手,如今早沾了污秽,鸳鸯宝剑已经成了金丝雀的羽毛。早已物是人非了
他抬眼继续描摹眼尾艳丽的红,不可避免的想起当年十九岁那个给他画眉的顾望。
他们是在顾望二十一岁时分开的。而今四年的时间如同白驹过隙,明明只有四年,许池琛再见顾望却觉得恍如隔世。
许池琛擦拭起那对鸳鸯宝剑,明天他还要继续做世人眼中不入流的戏子功夫给台下的日本人唱戏。
第二天顾望再次出现在后台,许池琛手上还拿着那支笔,顾望浅浅的摩挲过许池琛的眉心,四年,许池琛的眉目仍未改变。只是好像更加憔悴,多了几分苍白的韵味。
鬼使神差的,顾望拿起那支笔,凑近许池琛,仔细的画着眉峰,最后用那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过这双曾经对着他含情的眼,在眉心落下一个克制又轻浅的吻便离去。
许池琛睁眼,不住的落泪,却又笑着拾起了笔。
歌台舞榭,犬马声色,许池琛谢幕后穿梭在宴会中,暧昧的向那个日军领袖抛去眼波。顾望便在不远处盯着,不自觉地红了眼眶。
窗外突然开始放烟火,顾望知道军队开始行动了。与此同时,许池琛正依偎在那个日军领袖的怀中,藏在手中的枪正抵在他的后背。
许池琛听见哨声,便知道师弟师妹们已经带着箱子出逃了,军队的硝烟开始焚烧这个舞台。
响亮的枪声穿透这个空间,顾望来不及思考便随着军队冲锋。
日军领袖早有防备,内里贴身穿着防弹衣。周围都是日军军员,许池琛另一只手飞快的翻出小刀,利落的杀了日军领袖。
世人只知他捻指舞戏,却无人知这双手也曾拔刀握枪。
直到这时,顾望才明白许池琛就是那枚要被军队牺牲的棋子。
许池琛在房间那头与包围的日军对战,杀了几十个日军后被擒获。
许池琛带笑望着顾望,他的眼很深很深,顾望才发现原来自己从没看透过他。血混着泪从顾望脸上滑落,许池琛却没哭。鲜红的血炸开在顾望眼前。许池琛仍旧很美,如同带血的昙花一现。
埋葬许池琛的时候,顾望将那方素帕一并葬了。上级才告诉他,四年来顾望一直暗中有人保护着,条件便是许池琛去做那枚棋子。
许池琛死了。没有赞誉,没有荣耀,军队将他隐姓埋名,冠名成为汉奸,再无一舞惊鸿的许池琛。在他二十七岁那年。在他和顾望遇见的第十九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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